在人生书写(life writing)悄然兴起的近年来,越来越多作者将目光投向个人家族史,讲述宏大时代背景下落到个体身上的沉重尘埃,赋予历史小说一种独特的微观视角,仿佛透进历史间隙里的一束光。 挪威作家西蒙·斯特朗格的《光明与黑暗的辞典》就是这样一部讲述二战阴影下、四代人之间,关于逝者与生者的“真实事件”小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真实事件就发生在作者妻子的家族中:西蒙在一次家庭聊天中无意得知,妻子丽珂的外曾祖父希尔施·科米萨尔是挪威首批被德国纳粹蓄意杀害的犹太人之一,他被二战时挪威最臭名昭著的盖...
在人生书写(life writing)悄然兴起的近年来,越来越多作者将目光投向个人家族史,讲述宏大时代背景下落到个体身上的沉重尘埃,赋予历史小说一种独特的微观视角,仿佛透进历史间隙里的一束光。
挪威作家西蒙·斯特朗格的《光明与黑暗的辞典》就是这样一部讲述二战阴影下、四代人之间,关于逝者与生者的“真实事件”小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真实事件就发生在作者妻子的家族中:西蒙在一次家庭聊天中无意得知,妻子丽珂的外曾祖父希尔施·科米萨尔是挪威首批被德国纳粹蓄意杀害的犹太人之一,他被二战时挪威最臭名昭著的盖世太保亨利·林南(小说的主人公之一)送进集中营,后被杀害;而在战后,丽珂的祖父母一家人竟搬进了林南曾经虐杀同胞的地方,在这个别墅中,林南和他的同伙制订各种计划渗透挪威的抵抗组织,拷打、杀死抵抗运动成员,甚至在战争结束时在地下室将三个人分尸……家族几代人因此深陷历史创伤,战争的阴影从未真正远逝。
展开剩余85%西蒙妻子丽珂的外祖父及其兄弟(也就是科米萨尔的两个儿子)
小说一经出版,便在欧洲文学界和读者中掀起阅读与追忆的热潮,荣获挪威书商奖、国家挪威语协会文学奖,目前已被翻译成25种语言。对国内读者来说,位于斯堪的纳维亚的挪威听起来很熟但似乎太过遥远,对挪威在二战时的经历大多人就更陌生了,至于二战时挪威国内犹太人的悲惨遭遇,那更是一个可在所有高智感聊天中绝杀全场的小众话题。挪威于1940年被纳粹德国占领,直到1945年5月德国投降,纳粹在当地推行种族主义,挪威傀儡政权配合德国实施反犹政策,约770名挪威犹太人被逮捕并驱逐至奥斯威辛等集中营(其中仅有约30-40人在战后幸存,死亡率超过95%)。
臭名昭著的“挪奸”亨利·林南
作者西蒙·斯特朗格经过数年的查阅档案、走访家人,沿着历史中的幽深暗道抽丝剥茧,让这段尘封历史的面貌如拼图般逐渐清晰,最终将挪威在战时的残酷记忆以文字档案的形式留存下来。书如其名,它既是小说,又是一本“辞典”,共有从A到Å的挪威29个字母(比英语多3个),它们共同构建了29组叙事单元,每一组由该字母为首字母的n个词条展开。每个词条都是微观史切片,多线叙事、时空流转,一面光明(以受害者家族为主角)一面黑暗(以盖世太保亨利·林南为主角),讲述时代重压下的人性善恶。
你可以翻到任何一页,从任何一个词条开始,都可以进入这个故事。从1940年代的挪威特隆赫姆到现代的奥斯陆,你不用担心会在历史的迷雾中走失,因为本质上这是一个关于家庭、关于救赎的故事,它在不同字母间被讲述,是因为有人不想让它被遗忘——在犹太人的传统中,人会死两次。一次是当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时,“就像是一座城市断了电”;另一次则是当他们的名字最后一次被提及、念出或是想起时,只有到那时,逝者才会真正消失,与尘世彻底告别……
西蒙写下这个故事的缘起来自名叫“绊脚石”的城市艺术作品:德国艺术家冈特·德姆尼希制作出黄铜铸造的纪念牌,上面刻上二战中被杀害的犹太人名字,把它们镶嵌在他们曾经居住过的街区的人行道上。他把它们命名为“绊脚石”。这个作品就是希望能推迟那第二次死亡的到来。艺术家希望镶嵌在地上的遇难者名字会在之后很多年里让行人弯腰驻足,这样,逝去的人就不会真的死去。它们连同欧洲历史上这段最黑暗的记忆,像城市脸上的伤疤一样被留存下来。至今,在欧洲不同的城市里,已经有了67000块这样的绊脚石。2012年,在属于妻子曾祖父希尔施·科米萨尔的绊脚石前,西蒙的孩子们问他——“他为什么会被杀害?”这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成为西蒙写下这本全球畅销小说《光明与黑暗的辞典》的契机。
西蒙和“绊脚石”
回到小说本身,“辞典”29个字母下的词条数目不尽相同,可能与该字母在挪威语中的出现频率有关。比如在T这个字母下有8个词条,第一个词条“木箱”和第二个词条“数字三”讲述了“黑暗面”主人公——亨利·林南是如何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在他刑讯总部的地下室里分尸了三个此前被他下令杀死的人。林南是书中塑造得无比有张力的一个主角,他从一个无人问津、儿时受尽霸凌的矮子,如褪下一层没用的皮一般丢掉良知,一路攀着权力的梯子,登上历史舞台,成为当时挪威人人痛恨的头号纳粹魔头。他尝尽权力与欲望的滋味,并深陷其中,满以为自己已经改写了命运,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最终当然迎向了毁灭的结局。西蒙通过查证几乎所有关于他的现存资料,细密谱写了这样一个“平庸恶人”的一步步进化史。
T的最后一个词条有点长,“是1945年5月7日晚上林南桌上响起的电话铃声”,那一串电话铃声宣告了德国纳粹及其在挪威统治的彻底溃败,也宣告了林南人生的悲剧终结。书中是如此描述那个最后时刻的到来:
那段时间德国在几个前线连续吃了败仗,过去六个月里想要逆境反攻的希望越来越小。电话里传教士酒店的一个人说,一切都结束了。德国投降了。战争结束了。
我的上帝。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怎么了?”卡尔问,他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可是林南没法回答。他感觉全身麻木,几乎是要瘫痪的感觉。或许他应该自我了结?就在地下室里开枪自杀?不,他刚有这个念头就被自己压下去了,现在他还不能放弃。他们还没被抓。或许他还能躲过去,能跑掉的,他放下电话听筒,抬起了头。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德国投降了,那些傻瓜!”
……
历史最终落下帷幕,记忆却未远逝,西蒙通过讲述让逝者的记忆存续,这个关于胜利和同情的故事提醒我们在面对最黑暗的邪恶时人类所能展现的勇气,提醒我们即使在最疯狂的时代背景下,我们每个人都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同情心、永远拥有希望的人类。
在小说最为动人的章节之一中,他是如此想象科米萨尔在被子弹射死前的最后时刻:
一切一定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先听见一个军官的喊声,然后子弹带来了突然的剧痛。
生命是条小溪。各种冲动汇聚成河,流淌过生命。那死亡呢?死亡是一切的停止符。子弹穿入你的身体,爆炸的疼痛感,然后肌肉屈服了,你倒下来,贴在森林的地面上。
你最后的感觉是什么?一根小树枝扎进了你的脸颊。
你最后听到的是什么?一个人在喊:再上膛。
你最后想到的是什么?孩子小时候的脸蛋。柔软的,圆乎乎的脸蛋。他们的大眼睛,警惕的,睁得圆圆的,那么美丽。他们的头发在头顶卷曲着,他们的手抓住你的手指,入睡后轻微抽动的身体。
……
如此美丽的回忆,如此残忍的结局——我们和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在最寻常的时刻被夺走。面对这些本不该骤然消逝的生命,最好的纪念便是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抵抗遗忘,继续念出他们的名字(keep saying their names)。尽管故事令人揪心,全书独特的“辞典”形式使阅读成了探索迷宫、拼接拼图般的沉浸体验。现在,我们把这个动人的故事带到了中文世界,中文版由挪威语直译,精准复刻原文神髓,历时五年之久,译本的还原度得到了作者本人的高度评价。
2025年4月,《光明与黑暗的辞典》中文简体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与群岛图书联合引进出版。在写给中国读者的序言中,斯特朗格说到年轻时,他曾“读过各种关于禅宗、道家和中国诗歌的书,从孔子、老子的思想中获得内心的平静”。配合新书上市,我们把西蒙·斯特朗格从遥远的奥斯陆请到了中国——这个他“多年来一直渴望拜访的国家”,先后在上海、南京与北京三地举行交流对谈活动。
在陪同斯特朗格此次中国行的过程中,他一直和我们说着他有多喜欢中文版的封面和译本的精准还原,“这绝对是目前有过的最美的版本之一”。4月23日“世界读书日”,西蒙出席了由挪威驻上海领事馆为他举办的欢迎晚宴,在位于新天地的活动场馆俯瞰璨如星河的魔都夜景,斯特朗格再次感叹:“这座城市太美了。看,这就是写了一本畅销世界的书的好处。我的书把我带到了这里。希望我的新书也能出中译本,我还能回到上海,那时我就不再是‘陌生人’了。”(这里他小小地幽了一默,Stranger这个挪威姓氏在英语中有“陌生人”之意。)这大概就是文学在当代经久不衰的魅力,一本畅销世界的小说把作者西蒙带到中国这个遥远的国度,他笔下那残酷而动人的故事又将我们带到那段陌生的历史记忆里,跨越近一个世纪和大半个地球的奇妙连接,让黑暗过往在时间的长河里不只留下沉默,更有回荡着人性共情的美丽余响。
《光明与黑暗的辞典》
[挪威]西蒙·斯特朗格 著
邹雯燕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群岛图书
发布于:山西省